三見蔣經國的印象
陳若曦
一九五二年我念北一女初二時,蔣經國創立青年救國團,高中和大專生才有團員資格。為彌補初中生報國的願望,我在班上發起勞軍。父親為我們打造了捐獻箱,讓同學隨意投注零用錢,學期終了,買些香皂毛巾到部隊慰勞軍人。活動受到好評,很快推廣到全年級三班都參與。五三年秋,救國團表揚傑出團員,北一女特別推薦我赴會。蔣經國主任親自給大家演講鼓勵,我因年紀小而坐在前
排中央,與他相距咫尺,感受特別深刻。
主任衣著樸素,白襯衫和卡基褲,神色開朗誠懇。一小時的即興演講,內容不外青年要立大志、做大事及反共復國有望等勉勵之詞。當年這些雖是陳腔老調,他卻說得慷慨激昂,讓台前的我聽得熱血沸騰,當即下定決心,長大誓以報國為己任。
年歲漸長,聽到和看到的多了,對國府的一黨獨大和高壓統治漸生反感。大學三年級那年,同班同學歐阿港因言入獄,接著<<自由中國>>雜誌社長雷震又因組黨而被捕,國府的專制獨裁有目共睹,「白色恐怖」深入人心。尤其雷震案更被傳為蔣經國的操作,這位準總統接班人被標為「特務頭子」也就不稀奇了。
不久我留學美國,又因緣際會和丈夫投奔「社會主義祖國」,在大陸住了七年多。親身經歷過毛澤東發動的史無前例「文化大革命」後,我領悟到一點:政治恐懼是海峽兩岸的共業,但國府帶給台灣人民的痛苦,比之中共實在是「小巫見大巫」了。
一九七四年,我和家人移民加拿大,開始寫作反映大陸「文革」的小說,並和家鄉的親友取得連繫。很高興知道台灣進入蔣經國時代後,出現了「經濟奇蹟」,雖然仍是威權政治,但是爭取民主的「黨外」人士有增無減,且前仆後繼,充滿信心。
七八年拙作<<尹縣長>>獲吳三連文藝獎,自立晚報社長吳鳯山邀我返台領獎。聽說蔣總統會到場給吳三連賀壽,我怕見到「特務頭子」,只好忍痛拒絶。次年我移居美國柏克萊,在加州大學做研究。那年十二月,高雄發生了「美麗島事件」。最新、最快的消息來自任職胡佛研究所的張富美,知道國府正擴大逮捕相關人士,關心台灣前途者莫不憂心忡忡。
不久,聶華苓來電話,勸我返台見蔣經國,為被補人士說情。
「找特務頭子求情?」我當場拒絕。
「以前雷震被捕後,」她說,「美國的華人都希望胡適返台見蔣中正,為雷震求情。胡適沒答應,我們到今天都不原諒他!」
我怎敢和胡適相比?他尚且不被原諒,我身為台灣人,不被同鄉的口水淹死才怪!當下一口答應。
為了加重此行的份量,我發動美國知名華人共署一封陳情信。余英時、許倬雲、杜維明、張系國、於梨華、莊因…共廿七人簽署;內容大致要求不用軍法審判、大事化小並小事化無等。一月初,我搭機返台。透過吳三連和蔣彦士居中連繫,我很快獲邀上總統府。
第二次見到蔣經國,時隔十八年,他已是糖尿病纏身、行動遲緩的老人家,溫和慈祥,語氣徐緩,宛如隣家的「歐吉桑」。
我遞上連署信,同時表達海外華人的關切。此外,我還強調台灣已人心惶惶,連街上的計程車司機也聞聲色變,還有人把它比為第二次「二二八事變」。
總統聽到「二二八事變」,神色立表詑異,立即要求我不要這樣說。
由於我一再強調高雄事件不是「叛亂」,他不禁反問我:「若不是叛亂,那是什麼?」沒有政治細胞的我,慌亂中答以「嚴重的交通事故」。總統聽了倒不動聲色,一旁陪坐的蔣彥士卻氣得從座位上彈起,做拚搏姿勢,但被他擺手勸阻,只得悻悻然落坐。
總統不急不徐地解釋說,是群眾集會引起暴動,最後招致警力鎮壓。我則堅信群眾不是叛亂,應是警方鎮壓才引發暴動。一個半小時的會面,我們兩人都沒能改變對方,但是總統顯得處變不驚,温和又不失穩重,很有長者風度。
之後我去中南部觀光,很快接到第二次召見的電話。
這次見面,總統主動提起高雄事件,再次強調是先有「叛亂」行為,政府是萬不得已才有「鎮壓」舉動。他說,曾有位婦人當街下跪求暴徒不要打砸,但暴徒置之不理。這個鏡頭我在電視上看過幾回了,一時難以反駁。情急之下,我不禁脫口而出:「可能是治安單位為了鎮壓,當街表演『苦肉計』吧?」
蔣彦士又是一怒而起,仍是被總統擺手壓下。
總統本人不動如山,卻以徐緩而堅定的口吻表示:「我以人格保証,我們政府不會行使苦肉計。」
我能說和想說的都說了,於是起身告辭。
「哪怕一個人受到冤枉,我的心都不會安的。」
這是我聽到蔣總統的最後一句話,也記憶最深。
返美的班機座位被改為頭等艙,沈君山一旁作陪,頭一件事是轉告蔣彥士的憤怒。「陳若曦欺人太甚,竟逼得總統要用人格來保證自己說的話!」
我欠缺修養,又無機智,這些毛病都在這個事件上表露無遺。
事後,時任<<亞洲周刊>>特派記者的殷允芃問我:「你第一次見總統時,向他反映了台灣計程車司機什麼問題嗎?」
我一臉茫然。原來總統兩次接見之間,曾到高雄訪視,指定要搭乘街上的計程車,把隨從搞得莫名其妙。
我這才想起,曾向總統提到返台次日曾搭計程車去圓環,和司機談高雄事件,對方十分驚惶,以此證明「人心惶惶」的說詞。
聽來雖是小事,卻令我十分感動。一個日薄西山的老人,還南北奔波想要求證真相,這份求真之心值得肯定。蔣經國一生的功過,歷史自有評論;僅憑晚年的這一份用心,我們台灣人就不會忘記他。